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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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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

怎麽可能不疼?

還是八歲那年的一個午後。空氣裏彌漫著雨後初霽時潮濕的泥土清香。許令儀如往常一般從房間的窗子爬出去,恰有一根粗壯有力的枝丫可以托舉住她瘦小的身軀。老樹幹燥的皮膚被雨水浸濕,盤虬著的姿態像是一個溫暖的懷抱將許令儀圍繞其中。

那是一棵頗有些年頭的老槐樹了,繁盛又不突兀地委身在A城這一片老洋房建築群裏,安靜地為一代又一代人帶來陰涼。它靜靜靠在許家洋房外,成了幼小的許令儀暫時躲避這個煩擾世界的小小避風港。

但這一次不同。許令儀爬出來是為了找自己的小貓的。

這話本說得不準確,小貓從來就屬於它自己,更何況許令儀並沒有任何形式將它收養。許家是決計不會允許她豢養一只小貓的,說來可笑,祖母多次拒絕許令儀的原因竟然是怕貓會抓壞了她那嬌嫩的臉蛋。

世事繁雜,時年幼小的許令儀怎麽也想不明白一句句看似溫暖的關心背後究竟有什麽不可為人道的密辛,當時的她只覺得有些委屈。她總在心底問自己,如果媽媽活著,會不會同意她把這只小貓帶回家。

那是一只瘦弱的小白貓,毛發淩亂,腰身細弱,仿佛隨便一場雨就能輕松奪走它的生命。

為什麽許令儀會對這只小貓如此上心?年幼時的她也說不出來。時過境遷,多年後的許令儀再去回望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很容易明白當時的她與小貓的心境無兩,都是在暴雨狂風之中試圖活下來的

雨已經淅淅瀝瀝下了兩天了,而平日裏總窩在許令儀家屋檐下的小貓也已經失蹤了兩天了。

許令儀對於爬樹已經輕車熟路了,她清楚地記得每一根能夠承載她體重的枝丫的走向。就在她爬到一半的時候,樹下卻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許令儀趕緊掩在繁茂的樹葉後——她生怕此時出現的是祖母或者父親。

然而樹下的身影是許令儀未曾在這片洋房區裏見過的。

樹下的男孩十二三歲的模樣,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仿佛發著光。細碎的發絲在雙眸前留下一片陰翳,給半掩著的雙眸平添幾分深邃。男孩很好看,又瘦又高的,初有了少年人拔節的清冷與風華。

整個洋房區的男孩女孩她全都認得,唯獨不認得這個男孩。

倒不是許令儀有多外向開朗,只是父親和奶奶是帶著盛裝的她出席各種宴會,急於向世人展示這個成功的藝術品——至少許令儀是這麽認為的,整個許家人沒有絲毫天賦,卻急功近利地想要將許令儀培養成待價而沽的瓷娃娃。只是事與願違,偏偏許令儀沒有如他們所願盛開成一朵溫室裏的白花。她大眼生生的,卻看起來渙散無神,皮膚白皙卻病懨懨的,留著過肩的長發可頭發稀疏細軟……

許令儀也是長大一點的時候才知道,父親和祖母真正的心思在於將許令儀培養成聯姻的工具。說是聯姻,已經是美化後的詞匯了。許家生意連連受挫,經營版圖一縮再縮,待到許令儀要上大學時,連給她出國鍍金的資本都拿不出來了。

叛逆的種子不知是在何時悄悄生根發芽的,每每面對父親和祖母失望眼神,許令儀總有種難以言喻的快感——縱然她並沒有在這份叛逆裏得到過任何實質性的好處。

男孩在走到樹下的時候突然滯住了腳步,許令儀這才意識到男孩懷裏抱著的就是她惦記了兩天的小白貓。

“阿蟬……”許令儀小聲呢喃。

阿蟬是許令儀給小白貓取的名字,初見時小白貓正在老槐樹枝上潛伏著捕蟬。它雙瞳緊聚成兩條豎線,周身的肌肉緊繃,縱使瘦弱不堪,仍看起來像一只狩獵的小獸,機警又聰慧。

或許是它太弱了,弱到沒有能力去與洋房區的其他貓爭奪食物,才不得不捕蟬充饑。或許這只是一個剛來到世上的小生靈對於周遭世界的小小好奇心……但無論怎樣,它猛地一撲,爪子利落地按住了樹枝上的鳴蟬,順勢放入了口中。

它像是得勝歸來的將軍一般昂首炫耀著口中的戰利品,恰在此時,正與窗臺上細細觀望這一切的許令儀四目相對。

許令儀由衷地為小白貓喝彩,雖然她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小白貓卻在發現有人窺探之後倉惶亂了手腳,一不下心從樹枝上掉落了下去。好在貓的平衡能力驚人,並沒有受傷。它抖落了兩下並不幹凈的白毛,匆匆離開了。

許令儀卻深深喜歡上了這只孱弱但並不懦弱的小白貓,她忽然想起古人總將“銜蟬”作為貓的雅稱,索性便給小白貓起了個“阿蟬”的名字,開始了她的餵養計劃。

縱使生活在這樣一個鐘鳴鼎食之家,許令儀也是沒有什麽零花錢的。繼母和繼母所生的妹妹許珊珊境況也不比她好多少,整個許家的財政大權牢牢掌握在祖母的手中,她享受著每個人都在她規劃下的控制感。

但妹妹作為一個有母親的人境遇自比許令儀稍稍容易一些,許令儀在妹妹許珊珊的幫助下偶爾能得到一份貓糧,也給了阿蟬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而此時此刻,許令儀驚詫地發現時時黏在她腳邊的阿蟬竟然愜意地在樹下男孩的懷裏打了一個滾,粉色肉墊囫圇了一下圓鼓鼓的小肚皮,發出舒適的“咕咕”聲。

年幼的許令儀竟陡然理解了肥皂劇裏省吃儉用的女人供養男人進京趕考,然而對方中舉後轉頭就另投溫柔鄉的憤恨。

“叛徒!”許令儀咬著後槽牙,一骨碌躺在樹枝上賭起氣來,“再也不理你了!你攀高枝去吧!”

男孩輕聲說了句:“好了,回家吧。”

許令儀暗自腹誹:“它哪有家,傻子。”

就在這時,樹下突然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幾個少年向男孩靠攏過來,許令儀認識這群人,為首的是建築行業馮家的小公子馮郢。許令儀在一次宴會上見過他,雙方好像打過招呼,但沒有什麽太深的印象。

許令儀喜歡參加宴會,是因為宴會上有祖母從不允許她吃的甜甜的蛋糕,她對於任何人,無論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不感興趣。而一個永遠看起來營養不良又被強充著裝作美女的小孩子同樣也入不了馮郢的法眼。

馮郢身後的幾個小跟班突然加快腳步,上前將樹下的男孩團團圍住,一時間氛圍緊張起來,這倒是看熱鬧的許令儀沒想到的。

她在學校裏聽聞過馮郢的事跡,頗有點校霸的意思。但畢竟沒有親眼見識過,倒也說不上來排斥與否。如今看客心態,許令儀竟然還有點押寶似的戲謔,她偷偷在心裏賭起哪一方可以獲勝。

“宋辭,見到我們郢哥也不打招呼!”一個小跟班先開口了。

許令儀有點不喜歡這樣的開場白,總覺和俗套電視劇沒有什麽區別。不過她倒是記住了男孩的名字,宋辭。

宋辭,宋辭……還有點好聽。

出於許令儀和在場所有人預料的是,宋辭沒有因為對方劍拔弩張的氣勢而針鋒相對,他竟然走上前伸出了手,然後用清冷又溫和的聲音說道:“郢哥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許令儀:……

馮郢:……

小跟班們:……

一拳打在了軟棉花上,被對方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四兩撥千斤給扔了回來,這架還怎麽打?

馮郢窩火,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小跟班,從上到下打量起宋辭來。

宋辭看起來與馮郢年紀相仿,身高也大差不差,整個人身形更瘦削一些。馮郢從來沒見過這種性格的人,似乎看不出任何情緒,既不諂媚也不對抗,就像是一棵樹,安安靜靜站在那裏,讓人看不透猜不透。

“宋辭。你昨天在學校裏進女廁所偷窺,沖撞了我姐姐,就當沒有事了?”

至此,宋辭才明白眼前圍困他的人是何來意,他不疾不徐地解釋:“你的姐姐是馮默?我昨天沒有走到女廁所裏頭,更談不上偷窺。我只是走錯了,站在廁所門口……”

他的話戛然而止,許令儀冷眼看他額角竟悄然泛起青筋來,可轉瞬間他便好整以暇,語氣絲毫沒有波瀾地繼續解釋:“我已經和你的姐姐解釋清楚了,她也親口表示了原諒。”

另外一個小跟班機靈更有些觀察能力,一針見血地指明要害:“你說清楚,你在廁所門口幹嘛?你該不會是不知道什麽是男廁所,什麽是女廁所吧?”

說到這,一行人哄笑起來,不知哪個尖銳的嗓音刻薄更甚一籌:“不不不,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

少年們嘲笑聲此起彼伏,彼時陽光燦爛,被圍在其中的宋辭卻像是無援的孤島被困在萬丈深淵之中。

他悄然攥緊了拳頭,整個脊背挺直緊繃起來,方才看向小貓的溫軟眼神此刻卻能凝成霜刀。

許令儀突然為他捏了把汗。盡管她方才在心裏賭馮郢會贏的。

小跟班見宋辭動怒,伸手就要揮拳。宋辭身形瘦削,但反應快,力道準,順勢就牽制住了小跟班的小臂,身體稍傾半分,借力打力,將小跟班翻倒在地。

另外一個少年見狀,低喝了一聲上前支援,仍被宋辭一腳踹在了心窩處,踉蹌著坐在了地上。

這世上總有人喜歡出暗招,見情勢危急,一個身材更瘦小的少年繞到宋辭身後,舉起了手中的木棍就要砸向宋辭後腦。就在這時,一道小小的身影突然躥入人群,如猛獸一般撲到少年的胳膊上,精準地一口見血。

小跟班顯然是措手不及的,慌亂之中他猛地一甩胳膊,一只白色的小貓被甩到了樹幹上。

“砰!”

“阿蟬!”許令儀驚叫了一聲,慌亂地向樹下爬去。

貓咪的慘叫與許令儀的喊叫聲交織在一起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就這樣,一群少年親眼目睹一個瘦弱少女因為太過慌亂而從樹上踉蹌摔下,整個人被直勾勾掛在了樹枝上。

盡管少女白色裙擺下穿著安全褲,但此時的姿勢仍足以讓人尷尬至死。

絕大多數少年是認得少女的,從事玻璃制造行業的許家長女許令儀。少年們有的吹起了口哨,有的大膽發笑。

馮郢聽得不耐煩了,“嘖”了一聲,一眾小跟班倏地閉上了嘴。

馮郢:“滾滾滾,別盯著看了,要麽救人要麽滾蛋。”

眾人還沒等作出反應,宋辭早已沒有了方才殺紅了眼的模樣,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了樹下,馬上就要向上攀爬上去了。

許令儀卻在這時大喊了一聲:“都別上來!你們都走!走啊!”

倔強如許令儀,是決計不喜歡有人看到她如此狼狽的一面的。馮郢歲數稍長些,多了些許細膩心思,也明白了少女的顧慮。在確定許令儀只是掛在樹梢上,但沒有什麽危險的情況下,他揮手對小跟班們說:“走。”

小跟班們不解,宋辭則根本不聽他的。

馮郢看著仍舊試圖爬樹的宋辭,大喊了一聲:“你聽不懂話嗎?人家讓你趕緊滾開!你個傻子不會真的分不清男女吧?”

宋辭楞神的片刻,耳邊只聽見許令儀又用盡全力地呼喊了一聲:“走!都離我遠點!我自己能下去!”

許令儀不想在眾人面前繼續著尷尬的醜態,她慌亂地雙腳一蹬,從掛著她裙擺的枝丫上擺脫出來,卻又踩在了一根她根本不熟悉的樹枝上。樹枝脆弱易折,許令儀一個踉蹌,旁邊的樹枝堪堪穿入了許令儀小臂上的皮肉裏,生生劃出了一道十幾厘米長的豁口來。

鮮血如註,滴落在宋辭的頭上。多年後許令儀一回想起二人初見的場景就會不自覺發笑。

血腥的,尷尬的,刻骨銘心的。

沒有人見過如此倔強的女孩,即便受傷如此,口中仍然大喊著讓眾人不要靠近。

馮郢只得帶著眾人現行離開,許令儀也在“犟種”這件事情上棋逢對手,無論如何宋辭都不肯離開。

她只得轉換策略:“我沒事。你快救貓。”

招架不住許令儀的堅持,宋辭只能抱著奄奄一息的阿蟬匆匆離開。

風吹動少年白襯衫的衣角,也吹亂了少年額間的碎發,但少年沒有回頭。

許令儀有點失望,也有點慶幸,他沒有回頭。

待宋辭將小白貓送到寵物醫院安置好之後,他向醫生要了些包紮的藥品再次回到了老槐樹下。

月亮已經悄然爬上了樹梢,老樹靜悄悄的。

沒有了地上的血滴,也沒有了白裙子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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